不可能的楼梯

不可能的楼梯黎荔
荷兰版画家莫里茨?科内利斯?埃舍尔(M. C. Escher)是一位神奇的版画家,以绘制“佯谬空间”著称,利用人的视错觉展示弯曲空间中的“不可能世界”。他的笔下是一幕幕不可能的景象:一些自相缠绕的怪圈、一段永远走不完的楼梯、两个不同视角所看到的两种场景,或者倒流的瀑布,人站在他正在观看的那幅作品之中……这些画向你的智力、向你的正常思维逻辑发出挑衅,空间错杂悖谬,上下、左右、内外通通颠倒,埃舍尔绘制所用手法是极端的“写实主义”,或者说是“现实主义”的,但他所要表达的思想和寓意却是典型的“超现实主义”,或者说是“魔幻主义”的,你的大脑开始晕眩……
从看到第一幅奇特的埃舍尔绘画开始,我就被那些不可能出现于现实的诡异画面所深深吸引,之后又陆续在杨振宁的《基本粒子及其相互作用》(介绍理论物理学的专著)、彭罗斯的《皇帝新脑》(介绍现代物理学和计算机科学的书)、哈肯的《协同学:大自然构成的奥秘》(介绍复杂系统理论的书)的书中多次读到埃舍尔的画作。杨振宁的《基本粒子发现简史》的英文版用的也是埃舍尔的作品《骑士》作封面。半个世纪以来,埃舍尔所营造的“一个不可能世界”至今仍独树一帜、风靡世界,这位在艺术领域被边缘化的画家,却引发了科学界的热烈反响。或许正是由于埃舍尔对数学、建筑学和哲学的过深理解,阻碍了他与同道的交流,他在艺术界几乎总是特立独行,后无来者。他甚至至今无法被归入20世纪艺术的任何一个流派。但是,他却被众多的科学家视为知己。
埃舍尔有一件作品名为《上升和下降》,在阴森的教堂楼顶上,僧侣们分成两列义无返故地往前走,一队总在上楼梯,另一队总在下楼梯,走在同一条楼梯上,却又都总回到原来的发出地上。沿着楼梯绕一圈,你能辨识出哪一级最低,哪一级最高吗?如果顺时针走一圈,你会发现什么?如果逆时针走一圈,你又会发现什么?这个神奇的楼梯,似乎总可以往上走,似乎也总可以往下走,但最后是闭合成环的,不是吗?
这个奇妙的视觉景象,就是著名的“彭罗斯阶梯”(Penrose stair),以其发现者莱昂内尔和罗杰·彭罗斯(Lionel and Roger Penrose)的名字命名,由英国数学家罗杰·彭罗斯及其父亲遗传学家莱昂内尔·彭罗斯与1958年提出。彭罗斯阶梯是著名的数学悖论之一。指的是一个始终向上或向下但却无限循环的阶梯,可以被视为彭罗斯三角形的一个变体,在此阶梯上永远无法找到最高的一点或者最低的一点。1958年左右,罗杰在剑桥读研究生,期间去阿姆斯特丹参加国际数学家大会,从一个演讲者那里看到了荷兰画家埃舍尔(M.C.Escher)的画,被那些不可能实际存在的空间结构所深深吸引,后来特地去看了埃舍尔的展览。回到英国之后,他自己也尝试着画出了一些奇怪荒诞的几何结构,与此同时老彭罗斯也被打动,和儿子一起创造了一批不可能存在的建筑物与其他图形,他们联手将这些图形发表在一本心理学刊物上,“彭罗斯阶梯”由此诞生。今天我们知道,物理空间可以因为引力而弯曲,空间的弯曲使缠绕成为可能,“彭罗斯阶梯”不可能在三维空间内存在,但只要放入更高阶的空间“彭罗斯阶梯”就可以很容易的实现。
你觉得很眼熟是吗?电影《盗梦空间》中的清醒梦境(lucid dream)里,Arthur展示给Ariadne看的奇怪楼梯,以及Arthur绕到佣兵背后的楼梯间,呈现的就是一座无限循环的埃舍尔旋转楼梯,也就是永无尽头的“彭罗斯阶梯”呀!想到了PSP上的一款游戏《无限回廊》,灵感也是来自于视错觉大师埃舍尔,在游戏里就能感受到无穷无尽的楼梯,只需要发挥我们的空间观察力。那个无限循环、完全碾压重力、能量守恒等物理规律的楼梯,如同传说中的“鬼打墙”一样根本走不出去,在此阶梯上永远无法找到最高的一点或者最低的一点,也不知道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终点。如同巴赫《音乐的奉献》,巴赫利用“无限升高的卡农”——即重复演奏同一主题,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,使得结尾最后能平滑地过渡到开头,形成一个不断重复、永远连绵的旋律的闭合。这件蹂躏了我们所熟知的力学原理与定律的作品,当中蕴藏的幻觉性是最引人入胜的。将我们认识的真实世界,与埃舍尔的虚构幻像相混比较,就会产生迷惑感,失重感,甚至某种恐怖感,因为它某种程度上动摇了我们据以立足的生存真实。
其实,艺术的语言就是悖论的语言。也就是说,最前卫的艺术在本质上是含混和反讽的,所谓的张力只有通过冲突和磨擦才得以实现。只有冲破藩篱,打破界限之后,才可以把上与下、内与外、凸与凹、美与丑、天使与魔鬼等等貌似对立的两极融合在一起。我认为,好的艺术作品,必然是复杂、多义、混沌的,抹去虚幻与现实相接的所有痕迹,使它们浑然一体。貌似不可能就真的不可能了吗?看不见的就真的不存在了吗?靠有限的局限来认知无限,必然是不可能的。只有靠无限的认知来认识无限的世界,才是必然的。
从目前的大众语境看,一位艺术家表达了“科学的思想”,并能为科学家所欣赏,是艺术家的荣耀。但是,这样的理解恰恰忽视了埃舍尔作为一位独立的思想者的价值。在我看来,埃舍尔并没有试图表达“科学家”的思想,而只是要表达他自己的思想。 其实,艺术最深刻的状态不可能是对某种“理”的揭示。不是认识,那又是什么呢?这个问题很重要,它关涉到艺术的特殊功能和艺术能否永恒。米勒在《文学死了吗》中说,真正的小说的中心,都有一个无法触摸的沉默。小说的魔力就来自那个未说出的“沉默核心”。一部小说,它最深刻的东西就在这“沉默核心”之中。真正的艺术作品,让我们动心和不能忘怀的,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浑然状态。艺术最深刻的状态是混沌,是纠结。混沌和纠结,往往才是世界的真相。没有这混沌的纠缠就没有顿悟。在艺术中,直入心底的透彻,就是这种在心底突然一亮的顿悟。
在今天为什么很多科学家要向埃舍尔致敬,因为他以艺术的方式,以这种灵感思维的方式,去描述了我们曾经在抽象里、在数据里久久发掘不出来的一种直觉的领悟,以反常合道的方式打破了物理属性的铜墙铁壁,开辟了超乎常规的新的道路,绵延向无尽远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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