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清春精品小说集 || 曾经沧海(小说)

才乡临川
应为临川多丽句|故持重艳向西风

曾经沧海(小说)
文|王清春(山东泰安)
“采访我,你算找对人了,别看我长的不起眼,挺平凡,可我的经历不平凡。”老闫慢悠悠地抽了几口烟,打开了话匣子。尽管老闫的讲述时而激扬、时而顿挫,但其目的就是告诉我:他一个苦命人从农村到城市,从打工到工人,风风雨雨六十载奋斗史。他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。得益于党的改革开放好政策,没有共产党,没有改革开放,就没有今天的幸福生活。
老闫名叫闫大山,现年67岁,山东东平人。那是1942年的春天,他娘一点感觉也没有,就把他生在了厕所里。他降临人世的那天,也就是姐姐闫玉花离开人世的日子。由于早产,闫大山就像一个扒了皮的耗子,瘦小枯干,惨不忍睹。尽管如此,他爹闫建民还是乐得合不拢嘴,伺候媳妇,莳弄儿子。被冷落的闫玉花和伙伴们在水泡里游泳时,不幸溺水身亡。对此,悲喜交加的爹,对大山心存芥蒂,认为他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,一生下来就把姐姐“克”死了。
从此,大山就像一个枯藤上的苦瓜,得不到爹慈母爱。偏偏又赶上三年自然灾害,为生计整天忙碌的爹妈,每天用被子把他围在炕上。一围就是2年多,同龄的孩子都会跑了,而大山只会爬。大山娘内疚地自责道:“孩子整天围在炕上,不着地咋会跑呢!”
“谁让这个孩子命苦!生不逢时,赶上这年景。为活命,我们还得挖野菜,哪有时间照顾他,没饿死,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了!”闫建民酸溜溜地说。大山娘不再说啥,识趣地洗野菜去了。
俗话说:“虎毒不吃子。”闫建民有空就让大山在屋里蹒跚学步,而大山又时常跌倒,没少挨爹的数落。大山从小就怕爹那双威严的目光,如同耗子见了猫,心里就胆突突的。
时光如箭,转眼大山上了小学,却总是被同学打的哭啼啼。爹既心疼又来气,数落他整天惹事生非。大山胆怯地说:“我没惹她,是小花挠我……”没等他说完。爹来了气,操起扫帚:“玩蛋犊子,连个丫头片子都打不过,你还好意识腆着脸说,看我不打死你。”说着举起了扫帚。
那知大山别着劲儿怄着气儿硬挺着挨打。“咋地!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呀?”大山把爹气得直哆嗦,扫帚就像雨点般地落在他的屁股上。大山娘从灶房里跑出来,扑到大山的身上。闫建民就来个借坡下驴,把扫帚扔到地上。
娘搂着大山,两眼却汪成了两道泉,啜泣着埋怨道:“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爹的,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,你不安慰也罢,还打他,想把孩子打憷呀!”
“妈的!你瞧那熊样,数毛驴的,倔得出奇,敢跟我叫板,不打他,还留着他呀?”
“那也不能真打呀?把孩子打个好孬,谁遭罪呀!”大山娘越说越激动,唾沫星子直喷。
“白屋出公卿,棍棒出孝子,你懂个球!”然而,棍棒下之下反而锻造了一个叛逆者,看似柔弱老实巴角的大山,且脾气犟。在外面无论谁惹着他,他都跟谁对着干,打不过瞅冷子下手,常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,弄得左邻右舍三天两头讨说法。闫建民低声下气地道谦,逮着大山就是一顿胖揍。大山把仇记在心里。事后逮着机会就报复,堵烟筒、砸窗户、塞锁眼,越告他越是作践“祸害”人。今天砸你家的尿盆,明天用屎糊你家的门,急眼了屙一泡屡,用金瓜秧叶包好,悄悄溜到人家灶房,不是放锅里、就是甩水缸里。一天放学后,大山和跟蛋说说闹闹地往家走。迎面碰上跟蛋他爹闫海,闫海知道儿子平时没少挨大山的揍,便调唆和怂恿儿子跟大山摔跤。
有爹撑腰,跟蛋来了精气神儿,冲上去和大山呼哧呼哧地撑起架子。跟蛋很快被大山撂倒。闫海来了气,上前照着屁股就是一脚,把大山踢了前趴子,大山爬起来杀猪似的哭嚎着,凑到闫海的面前,趁他不备照着裤裆就是一脚,踢完撒腿就跑。闫海“哎哟”一声蹲在了地上。咬牙切齿地痛骂:“杂种操的,等我抓住你,把卵子给你挤出来!”
这一切,早被收工回家的闫建民看到,心里愤愤不平:闫海你个鳖犊子,小孩打架,你一个大人不该打孩子,是可忍孰不可忍,本想上前理论一番,可转念一想,这冤家易解不易结,何况大山没吃亏。于是,就躲到一棵大树后面,心里说:“这小兔崽子有种,挺尿性!”
大山十岁那年,娘又给他添了个弟弟叫大松。大松一降世,仿佛谁欠他200吊子似的整天呱呱乱叫。“哭,哭,哭,跟讨债鬼似的,烦死啦!”不想真成了谶语。
第三天,大山娘就发现大松有点不对劲,病恹恹的。闫建民吓坏了,抱着儿子就往公社卫生院跑。
中午,天阴沉沉的,眼看就有一场大雨来临。大山娘下炕走出茅草屋,一趟又一趟地把院子麦秸抱进灶窝里。
老天爷呼隆呼隆的抖了一阵威风后,天晴了。
晌午,大山娘下炕往锅里加了两瓢水,洗了两块耗子似的干瘪地瓜,用刀砍成碎块放锅里,盖上木制锅盖,点燃了麦秸,呱哒呱哒地拉着风箱。
半小时后,“哧哧”的热气从锅盖下的空隙里冒出来,大山娘起身去和面糊,也就在这时,灶坑的火舌燃了出来,把灶窝里的麦秸引燃了。
大山娘顿时傻了。慌乱中摸起了扫帚拼命地拍打着火焰,火势迅速蔓延,燃着了芦苇做成的隔壁墙。两面贴满了大山用过的旧课本和旧本子,既掩盖了芦苇又能挡风。隔壁墙“腾”地着了起来,狭小的房间已火光冲天,大山娘的头发、眉毛都在燃烧。
“救火呀!救火呀!”大山娘刚喊两嗓子,浓烟涌进了喉咙,她咳了一声,像是腿肚子抽了筋肠子扭了劲儿似的佝偻着身子蹲在地上。忽然芦苇隔壁墙倒了,把她扣在了下面……
大火几乎把全村人召来了,有拿水桶的、有拿洗脸盆的、有拿水瓢的、铁锨的全民皆兵斗火魔。
火越着越大,眼看小屋就快烧塌架了。村支书闫强来了,得知大山娘还在屋里时,急了眼,跑到大山邻居家抱来一床棉被,摔在地上,拎起一桶水泼在被子上,然后湿漉漉地顶在头上,冲进火海。
大概半锅烟的工夫,支书抱着大山娘晃晃悠悠地出来了。还没有走几步远,身后传来了,“轰隆”一声闷响,草房倒了。
人们像众星捧月一般把支书围于中间。大山娘已烧得面目全飞,脑袋肿得像紫茄子,身体抽搐不己,嘴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声,让人毛骨悚然,头皮发炸。大山放学回来,挤进人群望娘一眼,吓得号啕大哭。人见人怜、人见人悲,泣声纷起。
闫建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,院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,个个弄得黑不溜秋跟小鬼似的。哭声、喊声不断,现场一片狼藉,房也烧塌了架,没烧尽的房檩、椽子仍冒着一股股的青烟。
闫建民“啊!”地一声,身子像是遇水的泥巴瘫在了地上……
“建民你咋啦?”“大山他爹!你醒醒!”大家慌了手脚。赤脚医生张大忠,抱着闫建民捋胸捶背掐人中……
天在旋,地在转,闫建民一阵眩晕,泪眼朦胧,半晌无语。
“建民呀!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,赶紧想法送嫂子去公社卫生院,别错过了最佳治疗期。”张大忠说完背起药箱无奈地走了。大家都晓得张大忠的医术,看头疼脑热、感冒发热尚可,一旦遇到大事就麻爪了。
闫建民挣扎着跪在地上,“咚咚”地给大伙磕头。果然有人离去,很快抬来了一扇门,两旁绑着两根木杠,门上铺着被褥,众人动手把大山娘抬到担架上,向公社卫生院冲去……
通往的路,坑坑洼洼不平,两边是水沟,当初修路取土形成的。路面被雨水冲得到处是豁子。晴天人行一路尘,雨天泥泞满地,上趟公社比进县城都难,十几里的路程,竟然走了近两个小时。等抬进抢救室,大山娘早就撒手人寰。
埋葬了女人后,闫建民带着大山就要搬出大队部。支书闫强疑惑不解地问:“为啥?大队部虽然简陋,但能遮风挡雨,你们就先住着,权当给大队打更了。”
闫建民不好意思地讪讪一笑,喃喃地说:“你的好意,俺领了。可大队部是办公的地方,不是住宅,我不能老是给你添麻烦。”
支书闫强沉默了片刻,长长地哀叹了一声:“那你能往哪儿搬呀?”
“防空洞。”
“什么?防空洞,亏你想得出,那是村民深挖洞,广积粮‘备战备荒’时挖的。阴暗,潮湿不说,连个门都没有,大人尚可迁就,孩子呢?不行,不行!”闫强急赤白脸地说。
闫建民为难地说:“我也知道不能住人,没办法,总比风餐露宿,睡大道强吧?”
支书沉思了片刻,若有所思地说:“要不你就住大队的氨水库,虽然小点,好在你没什么东西,我找几个社员掏个洞、安上门和窗户,就可住人了。”
“掏墙安门,就是破坏生产,怕不行吧!”
“让你住,是大队部的决定,你怕啥?出了事不是还有我吗?闲着也是闲着,活人不能让尿憋死,放心吧!”
闫建民感激涕零,虔诚地说:“这得咋谢你呢!”“我是支书,你的事,我不管谁管!”支书是个急性子,说完就去找人掏墙安门去了。
氨水库就像个油罐,石头砌墙,里外抹了一层水泥,是大队用来储存氨水的。谁知厂家不生产氨水了,库也就一直荒废着。
门和窗安好了,床是石头和木板搭成的,被子、碗筷、衣服是社员们送的。闫建民搬进新“家”后,反而不安起来。这几天出事,大松一直有王风英帮照看着。如今有“家”了,儿子也理应回家了。可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,让他一个男人怎么办!大山望着家徒四壁,愁绪满怀,悲凉地唉声叹气。
“大哥,想孩子了吧?我给你送来了。”真是怕啥来啥,王风英抱着大松进了屋。
闫建民起身笑脸相迎:“大妹子快坐,这些天,多亏你给孩子喂奶,不然早就饿死了,为了俺家大松,苦了你家钢蛋呀!”
王风英笑着说:“好孬是条生命,总不能看着饿死吧!再说俺家钢蛋都快两生了,早该断奶了,可一断奶,孩子又哭又闹,我这当娘的心里不落忍,几次断奶都失败。这次要没大松,一时半会还真不好断奶呢!”说着把大松放到了床上。
闫建民不知说啥,捞过身边装着地瓜叶的笸箩卷了根烟叼在嘴上,闷头抽起来。
王风英坐在床沿上,斜睨一眼闫建民,透过淡紫色的烟雾,看到一张憔悴沧桑的脸,凝重沉思的眼神里储满了愁苦,她若有所思地说:“孩子一天比一天能吃,我这奶水一天比一天少,以后可咋办?”
闫建民长吁短叹了一声,说:“能咋办!听天由命呗!”
王凤英望着闫建民,迟迟疑疑地说:“要不送人……”
闫建民声音沉重地说:“这年月家家穷得叮当响,谁还要孩子。”
王风英谨慎地望了他一眼,说:“我县城有个亲戚,家庭条件不错,结婚六年了一直没孩子……”
“那敢情好,那敢情好,什么时候抱?”
“现在行不?”
闫建民强咽泪装欢地说:“你把孩子抱走吧!”声音在颤抖。
王风英坐在床上如鲠在喉,动容地说:“要是实在不舍得,就算了吧。”
闫建民挥手示意她快走。王风英抱着孩子走出了屋门。抱走儿子的那一刻,就像挖走了他的心。他跑到山上,在树林里,野兽般哭嚎着:“孩子呀!不是爹不要你,这都是被命逼的,世上哪个当爹娘的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呀,都是爹无能……”
晚上,王风英送来了一斗粮食。闫建民一怔然,略有所思地蹙起了双眉,面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,说:“大妹子呀!你给孩子寻到一条生路,找了个好人家,我心里就非常感激了,可这粮食我不能收,不然这成什么事了!”
王风英说:“我把你的遭遇告诉人家,人家也是实心实意想帮助你,多少是人家的一点心意吗,何况我大老远的都背来了,你就收下吧!不然你让我咋办?”说完转身走了。
闫建民眼巴巴地望着粮食,心里酸溜溜的,不争气的两行泪就涌了出来,流到嘴里苦苦的,涩涩的。
半拉小子,吃死老子。大山正是能吃能喝的时候。闫建民春天撸柳叶芽,榆树叶、家槐树叶,野菜充饥。怎奈“僧多粥少”连野菜都无处寻,有的人饿得连榆树里层的嫩皮都吃。无论日子多难,闫建民一粒粮食未动,在他心里粮食就是自己的孩子。
在课堂上,闫大山因3.5元的学费迟迟没交,被老师点了名。大山脸上挂不住了,背起书包回家了。闫建民什么也没说,一颗接一颗地抽烟,红红的火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到天亮。
翌日,闫建民从地下扒出装有粮食的坛子,清了清喉咙,对大山说:“快去上学吧!我这就把它卖了。”
大山脑袋摇得像拨浪鼓:“不,不!卖了粮食我们吃啥?学不上不会死人,如果没吃的那会死人的。”
大山的话振憾着闫建民的心,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,不容置疑地说:“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。”说着打开了坛子。
闫建民顿时傻了。粮食长出了毛,粘成了一团。闫建民顿足恸哭,双手拍打着脑袋,仰天叫道:“我的粮食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心疼地不知哭啥好了。
大山辍学后就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、锄草,碾麦子(即小麦播种后,再用石碾在田垅上碾一遍,以保出苗齐全),或是上山栽种花椒树、核桃树,嫁接柿子树,除草、施肥、浇水,莳弄树比莳弄孩子还精心。看着小树茁壮成长,人们仿佛看到了满山遍野的核桃树、柿子树上硕果累累……
第二年春天,公社驻大队干部,在大会上说:“宁要社会主义的草,不要资本主义的苗。”抓革命、促生产,有海填海有山开山,不惜一切代价向大自然要粮食,然后带领社员把山岗上的树伐个净光。山岗地薄,长不成庄稼,种植果树何错?闫建民迷惑不解,发了几句牢骚。谁知有人揭发他藐视社会主义,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敬。这还了得,整天戴高帽,游街、批斗。闫建民不堪折磨,夜里就在自家门框上自缢了。乡亲们用一张芦苇席草草地埋葬闫建民。
大山坐在地上,呆呆地望着爹的坟茔,那可怜的眼神好像一只待宰羔羊。
有人抽起了旱烟,有人在轻轻地咳嗽着。
“这个可怜的孩子!”、“咋办呢?往后这孩子可咋办呢?”女人们开始议论纷纷。
闫强咳嗽了一声,示意安静。知道他有话要说了。闫强说:“这事我不说大家也都清楚,大山是个可怜孩子,没了娘又没了爹,我们一个村住着,大家绝不能看着他饿死吧!今后大伙轮着每天一家让他跟着吃饭,今天先从我家开始,好不好?”大伙异口同声地称好。
闫强走到大山跟前,蹲下来,心情坦然地把手搭在他肩上,轻轻地拍了下,讪讪地说:“大山呀,你给大伙儿磕三头吧!从今往后你就是大家伙的孩子了!”大山就乖乖的跪下“咚咚咚”地磕了三个响头。大伙都声泪俱下,哭这孩子可怜呢!
从此,大山长年累月地跟着乡亲们耕作,每天一家。吃了东家吃西家,不消几个月大山的脸色鲜润,腿也粗了,腰也壮了,身材也比同龄孩子高大了许多,人们心里感到慰藉。
一天,有人说起闯关东的故事。已十八岁的闫大山听后,顿时产生了闯关东的念头,可闯关东谈何容易。当时,政府明文禁止:凡是外出者须持有公社的介绍信,否则济南火车站就不卖给车票,通往济南的路上有专人堵截,没介绍信一律遣回。
每天,大山吃完饭,最后再拿起一个菜团子就走,说是干活去,其实跑回家里,把菜团子存起来,等攒到四、五个时,夜里就跑到邻村卖了;入秋后,大队要往公社交公粮,驻大队干部“放卫星”产量往高里报,除去公粮,所剩无几,大伙儿心里不乐意,谁也不愿送公粮。大山却主动请缨送公粮。
大山力大如牛,两只大手死死地抓住袋子两角,一使劲拎起来底朝天,倒完袋子,还故意抖抖袋子,意识告诉监督员倒干净了。其实两个袋子角里还有粮食,就这样一个袋子两小把粮食,一百多袋公粮,足足攒了二十多斤。就这样大山这里撒目点,那儿扣留点儿,攒了一年多才把路费攒够。
一日,大山白天照样铲田抱垄,深夜,等全村熄了灯。大山带上几个菜团子,背上一床被子,悄悄溜出村。为了防止路上有人阻截,他就绕着大道走小道,直奔邻近的县城,七拐八转一路乞讨,走了五天五夜才绕到济南以北的一个小车站,买上票,踏上了北上的列车,一路颠簸,来到了煤城。
黄昏时分,大山下了火车,走出检票口,他望着站前南北一条凹凸不平的马路,两旁是低矮错落的茅草房和瓦房,昭示城市的凄凉。
等候在站前的车夫们,见人出来,立即冲乘客迎上来。一位五十多岁胖墩墩的老汉笑眯眯地走到大山面前,粗声粗气地问:“小伙子,用车吗?”
大山兜里只剩下5毛钱了,怯怯地转身,不搭茬儿。老汉有点不耐烦了,瓮声瓮气地说:“你这孩子,哑巴呀!咋不说话呢?”
大山唯唯诺诺,一脸歉意地说:“我没钱!”
老汉望着大山饶有兴趣地问:“小伙子是从山东来的吧?”
“大伯,您咋知道?”闫大山激动地说。
老汉笑逐颜开地说:“我是东阿镇人,叫魏振安,你呢?”
“我是东平旧县的,叫闫大山,咱们离着50多里地。”
“孩子,鹤岗有亲人吗?到那儿去,我送你。”
大山勉强克制住了一听乡音便想落泪的激动和悲情,苦涩地说:“无亲无故,家乡闹旱灾,爹娘死的早,我逃荒到此。”看着大山那一脸的凄楚无奈,一脸的认真,老魏恻隐之心油然而生,说道:“天色将晚,外面风大,深夜寒冷,你如不嫌弃,先到我家将息一晚,有事明天在办如何。”
大山犹如鸡啄米一般,对老魏是感激涕零。老魏高兴地说:“你把被子放到车上吧,咱们回家。”大山就把被子放到车上,上前抢车把,并执意让老魏坐车上,老魏见执拗不过便美滋滋地上了车。
一路上,在老魏的指挥下,大山拉车一路小跑。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,到了南二槽。老魏下了车,拐进了一条小巷,两旁是低矮不齐的茅草房和瓦房。沿着崎岖的小胡同又走了半天,才来到老魏家。
老魏家两间茅草房,院子是用板皮夹的板障子。烧柴、和煤,堆放在窗台下,乍一看和农村差不多。
“老婆子!家来客人啦!”老魏边喊边进屋。
整个屋在灯光照耀下,辉煌如白昼。照得大山心里感到特敞亮。不像农村点煤油灯,手擎灯台灯下黑,被微风一吹,忽暗忽明。
老魏的妻子望着大山迷惑不解地问:“这是……”话音未落,老魏说:“山东逃难来的,没地方去,挺可怜的,我就把他领回来了。”
大山怯怯地说:“伯母!给您添麻烦了!”
“到家了,别客气,上炕吃饭吧。”炕上坐着三个半拉小子,脸上布满了斗争。
大山硬着头皮,学着老魏的样子盘腿坐在炕上,顿时屁股底下热乎乎的。大山早就饿得发慌了,狼吞虎咽地吃了二块发糕,喝了一碗大碴粥,用袖子一抹嘴说吃饱了。老魏说:“到家了,别作假,饭孬好要吃饱。”大山忙说:“吃饱啦!”寒暄了几句后,老魏说:“你坐了几天的车,也累了,早点休息吧!”说着下炕把大山带进了小屋。
炕不大,三个人睡正好,四个人就有点挤了,三个孩子为了多占面积叽叽喳喳争执起来。大屋传来老魏的一声咳嗽,小屋里顿时静了下来。可过了一会儿,三个人又呛呛起来。大山侧着身紧挨着墙,小心翼翼不敢睡,直到后半夜才进入梦乡。
第二天九点多钟,大山才起床。伯母说:“你大伯看你太累了,就没让叫让你,他给人家拉水去了,有事等他回来再说。饭在锅里,去吃吧!。”
大山吃完饭后,闲得无聊,自己找活干,先是打扫院子,后来又把拌子锯成若干截,然后劈开,码垛在一起……
晚饭后,老魏边抽着烟边语重心长地说:“大山,今后有何打算?”
大山满脸愁容地说:“我初来乍到,人生地不熟,还得麻烦魏伯,不管干啥!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。”
在老魏的帮助下,大山进了一家建筑队当力工,白天干活,晚上在工地打更,既能挣双工资,还能解决睡觉的地方。大山非常珍惜来自不易的工作,不管分内分外,无论谁让他干活,都丝毫不敢怠慢,乐颠颠地去干,从不惜力气。开资后,大山隔三差五买些东西到老魏家坐坐,渐渐地拉近了与三个孩子之间的距离。
闫大山没想到自己会下井,无论自己咋干,总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。他知道这是欺生,更可气的是有人喊他山炮、三无户。这种侮辱,让大山充满了矛盾。他表面不说,心里却酸溜溜的。于是,他就把心里话告诉了老魏。
老魏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在鹤岗无户口、无房子、无家眷,到那儿还不是一样!”
“那可怎能么办?”大山颤抖着说。
“你想成为城里人吗?”
大山讪讪地说:“做梦都想,只是……”
“像你一没人际关系、二没有经济实力的人,要想成为城市居民,只有下井这条捷径,管吃管住还给落户。”
“真的?”大山有点不相信地问道。
“当然,不过井下条件艰苦,挺危险的,你不怕?”
“不怕!”大山连想也没想就斩钉截铁地说。
“那你明天带着选民证去火车站吧,农场,矿山都在那儿招工呢!”
翌日一早,大山就来到火车站。正好赶上矿上招工,于是,他报名成了一位采煤工。
采用后,大山住进了宿舍。房盖是木板和油纸,无房脊的平房。上下铺,室内非常间陋。夏天好说,冬天就惨了,凛冽寒风刮进来,像刀子似的在屋里冷得象冰窑,唯一的取暖工具是旧油筒改制的炉子,没有煤,大家烧板子,头半夜还有人添柴,下半夜人都睡了,炉子也就熄了,人冻得小鬼呲牙,哈出口气就变成了霜,第二天早晨醒来,被子、头发、眉毛变成了白的。
“宁可汗水漂起船,不让国家缺煤炭。”当时井下工作环境极为艰苦,巷道木支护,运料全靠人背肩扛,手刨镐,大山做活认真,不惜力气且爱帮助人,因而,人缘挺好。半年后,大山不但转正成了城里人,而且同事还给他介绍了对象。姑娘叫黄英,从山东运城投奔叔叔来的,她叔家六口人挤在一间不足30平方米的矮草房里,居住条件十分紧张,无奈,她叔就把被窝架子加宽改成了上下铺。白天放被子,晚上在里面睡觉。这让黄英觉得十分尴尬。于是,她产生结婚早点搬出叔家的想法,恰亏叔叔的邻居赵伯登门给黄英说媒。
在赵伯的撮合下,黄英与大山两个同命相怜的人,很快确立了关系。大山在单位附近租了一间房。那时候买啥都凭票,布票、肉票、烟票。黄英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,结婚的时候,不让大山“讲排场”拉饥荒,简单地买些生活用品,然后和叔叔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,就算结婚了。大山娶了个漂亮的媳妇,自然高兴,干活更卖力,为的是多挣点钱,也让媳妇生活得舒心些。从此,黄英在家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或去矸石捡煤,日子虽然过得平淡,却有滋有味。一年后,儿子来福降生,给幸福的小家又平添了新的欢乐。
1978年的春天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,吹绿了大江南北,吹绿了矿山。矿山人通过对矿井“挖潜、革新、改造”,大力发展机械化,矿井综合生产能力稳步攀升。大山的生活犹如芝麻开花节节高,在矿上附近买了两间草房,院子挺大,夏天种上茄子、豆角、土豆,一家人吃不完,剩下的还可晒些过冬的干菜。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。
一天,大山下班沿着铁道往家赶,他看到前面一群人“叽叽喳喳”地议论着什么,大山以为是火车撞死人了,禁不住好奇地挤进去,见地上有一名女弃婴,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大山喃喃自语:“造孽,造孽……”见此情景,有人说话了:“你可怜她,你就发发善心,带她回家吧……”听别人这么一说,大山好一会儿没说话,最后憋红了脸说:“带回家就带回家……”
从此,大山喜得爱女,起名就叫闫春丽。
1987年,大儿子闫来福初中毕业后,以“农民转换工”的身份采用到矿上当了一名掘进工。家中生活宽裕了,大山和妻子黄英到矸石山捡到石头,雇小车拉回来,拉沙子、水泥、石炭,砖瓦、备足料后,承包给了个体建筑队,在房前盖起了一排仓房,全家人拖搬进仓房后,一鼓作气,扒掉茅草房改建成漂亮、宽敞的砖瓦房,还把仓房出租了出去。
改革大潮,一波接着一波。一波胜过一波。煤矿发生了质的变化,漆黑的巷道悬挂上了路灯,路标、安全警句,文化长廊随处皆是,电缆、风水管悬挂整齐一条线,材料摆放有序,给人以美的享受,主运巷道每百米一个音箱,工人升入井都能听到美妙的音乐,给人带来一份愉悦的心情。工作面液压支护,锚索支护,全部用上了钢铁化、机械化,工人劳动强度小,安全系数高,福利待遇高。就在这个时候,闫大山怎么也没想到儿子来福却辞职了,买了汽车,跑起了运输。如今的事道都把闫大山弄糊涂了,也不知是自己落伍了,还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!
2004年夏天的一天,大山吃完晚饭,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突然电话响了,大山起身走了过去,操起电话筒:“喂,你好,请问你找谁?”
“你是俺哥闫大山吗?”电话里传来浓浓的乡音,从那激动的语气里,大山感到一股暖流,他急切地问:“我是,请问你是谁,找我何事?”
“哥,俺是闫大松啊!”声音有些沙哑的哭腔。
“你到底是谁?”大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急切地声音在颤动“真的是你吗?大松!”
“哥,是俺闫大松。”电话里传来了“哞哞”的哭声。
大山鼻子一酸,泪如泉涌。沉默了好长时间,嗫嚅地问道:“弟弟呀!你咋知道电话号码的?”大松说:“养父临去世时,告诉了我的身世,才知还有个哥哥在鹤岗,正愁没法与你联系呢!你儿子来福,在我家收购大蒜时,我见他说话东北口音,就抑止不住地与他聊起来,没想到他竟是俺侄……”大松的声音更加哽咽了。
大山也是老泪纵横,悲恸不己了,哽咽着说:“大松,你身体好吗,有什么困难吗?”
“我的身体挺好,什么也不缺,土地承包到农户,30年不变,‘三统一提留’不但全免,而且国家还给农民粮食补贴,看病医疗合作,孩子上学不用交书费和学费,你说党有这样的富民好政策,咱农民想不发都难,许多农民盖上了小洋楼,农用三轮车、彩电、冰箱、洗衣机、摩托车一应俱全,就连城里的大学生都到乡下当村官……”
放下电话大山高兴地一夜无眠。从此,大山隔三差五就给弟弟打电话,打电话也成为了他的一种精神寄托。
2005年闫大山告别了田园情趣的砖瓦房,搬进了装修一新,充满现代气息,宽敞、漂亮、舒适的楼房,步入了小康生活。
时势造英雄,英雄靠拼搏。大山在矿山打熬了三十多年,一头青丝熬白了大半,也没能混上个一官半职,其实大山升官晋爵的机会还是有的。那是2005年5月份的一个三班,12点多钟,放炮员于庆才开始放炮,到13点30分左右,场子全部放完,大伙开始挂梁、攉煤、翻打靠帮柱,准备移溜子。大约14点10分,工人李志强、刘建军在移设第四根硬帮柱时,由于顶板无大棍,钢梁打滑,造成回山大,不吃劲,李志强缓解压缩腿,准备重新迎一下这根硬帮柱,由于两次缓压,造成顶板活动大,致使硬帮顶板冒落,把李志强和刘建军埋住。工友们吓懵了,仓慌而逃。场子面,只剩下了闫大山、班长、组长和验收员在拼命实施抢救……
大山只顾拼命救人,顶板依然哗啦啦地冒落着,矸石滚落倒他左脚上,闫大山忍着巨痛,依然拼命攉煤救人……最后,大家抬来了旧园木、刹杆、板皮,齐心协心,刹帮、支护冒顶因为抢救战友。为医生治疗赢得了宝贵时间,拯救了战友的宝贵生命。矿党委在安全大会上表彰了他,区长陈皮有意栽培他,让他担任了班长。谁知闫大山却不是当官的料,字写得松松垮垮,其大无比,连个工票都写不好。跟班队长好事地数过,一页纸能有50个字就够了,再加上大山脾气好,不愿意得罪人,工人干好干孬一个样。气得跟班队长找到采区区长陈皮弹劾大山,说:“闫大山没组织能力、更没有慑人魄力,人过于老实,当工人是个好兵,可当不了将军。”
区长陈皮虽有同感,但木已成舟。作为一区之长,提拨闫大山是他的命令,如今在让他下令撤了在“宝座”上还没坐热的大山,有一种出尔反尔,考察失职的弊病,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,正左右为难时。大山却主动向区长递交了辞职报告,回到采煤队。对此,很多人都不理解。毕竟班长地位高,收入高,很多人都是削尖了脑瓜往前挤。可他到手的东西却往外推,这不是傻吗?而大山却心安理得地说:“我哪是当官的料,自己能力不济,总不能占着茅坑不拉屡,影响工作吧?采煤才是我人生的最佳位置。”这也是大山平生离官位最近的一次。
大山常常感叹,岁月不饶人,说老就老了。2006年秋天,大山光荣地退休了。女儿在青岛毕业后进了一家中外合资企业,生活安谧了。乍一退休,老闫心里甭提多高兴了,挖了大半辈子的煤,一年四季没日没夜地奔忙,如今总算能逍遥自在,永享晚年了,心里颇有成就感。
大山在矿山奋斗了一辈子,被人差遣惯了,冷不丁成了闲人,就有些手足无措,心里空落落的。和他一起退下来的老李,侍寻花草、提笼架鸟,弄得树下花香鸟语,老张整天接送孙子上学,忙里偷闲还要挤到棋摊上杀两盘,老袁整日风风火火,一身鱼腥,乐颠颠地垂钓忙……大山入不了伙,愈发显得形单影只,百无聊赖,在家憋了几天后,就走出家门,逛罢东街窜西街,游了南街转北街,走街窜巷、逛公园把市区走个遍。纵横交错的柏油路、水泥路四通八达,各种车辆窜流不息,道路两旁是造型各异的高楼大厦,标准化的小区,人性化的住宅,风格各异的景点,功能各异的广场……鹤岗真变了,变美了。同时,他也发现有些年轻人冰棍袋、瓜果皮、矿泉水瓶随手甩,老闫心里痛心,俯身捡起来甩进垃圾筒。
从此,每天老闫拿着蛇皮袋子,走街窜巷捡破烂。但重不到垃圾箱里去淘“宝”。无论谁随地吐痰、乱甩果皮,只要被他发现都要上前教育一番。每天黑前再把破烂卖掉。就这样一干就是三年。有一天,来福在天水湖广场散步,愕然看到假山旁的父亲,浑身不自在,一脸怒气走过去,强忍怒火,小声地说:“爸,你……你这是干啥呢!你这么做,不等于做我闫来福不孝的活广告吗?”老闫看着儿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脸的,皱了一下眉头,骂道:“混球!你看多么好优美、舒适的环境,你们咋就不知道珍惜呢?随意吐痰,乱甩果皮,被你们遭踏了,刚过几年好日子就忘本啦!衣服穿不两水不要了,手机玩半年淘汰了,你说你手机就换几个啦?你知道吗?一个人的美不是外表,是人的思想,人的灵魂。想当初我们吃不上穿不上,过的那叫什么日子……”老闫给儿子上课。来福颇为不耐烦地说:“得得,你是我爹,我怕你了还不成!”说完,拔腿而逃。
老闫说打算今年回趟老家,了却自己的心愿。一是看望弟弟,二是听说村里要修水泥路了,要把捡垃圾攒的一万元,捐款村里,弥补以往的过错,报答父老乡亲的养育之恩。说着老闫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。




王清春,泰安市东平县人,党员,系黑龙江省煤矿作家协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鹤岗矿工报》、《鹤岗日报》、《鹤岗晚报》、《北方工人》、《龙煤报》、《中国煤炭报》、《台湾好报》、《徐州矿工报》、《中华日华》、《今日东平》报,《乌金花》、《春雨》、《党的生活》、《山东文学》、《婚育与优生》、《婚育与健康》、《依安文苑》、《文创达人志》、《家乡》、《清风笺文学》、《黄海文学》、《抚临文学》等报刊与网站,现就职于黑龙江省鹤岗市振兴煤矿党群综合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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